第三十五章
法老的寵妃Ⅱ by 悠世
2018-5-27 06:02
第七章 日食
那壹刻,艾薇想微笑,然後將手遞給他。
但是面部卻好像被某種東西緊緊地繃住,壹種異樣的感情哽咽在喉頭,使得她什麽都說不出來。
她猶豫地看著他,好像這壹刻,她從未覺得他是如此陌生又遙遠。
她似乎記得,記得他的多疑、他的狠騖、他的殘酷、他的冰冷、他的無情。
在記憶的最深層,閃過無數錯亂的畫面,仿佛在同壹條線上,又好像是並行空間裏數條其他的線,交錯著,迷亂著。
他懷疑自己最得力的助手、他無情地殺死自己的妹妹、他將孟圖斯唯壹的弟弟作為棋子送上前線。
他冰冷地看著自己,淡漠的語氣,微揚的眉,琥珀色的眸子裏沒有壹絲情感的波動。
“那麽為了埃及,妳就嫁給古實的國王吧。”
“艾薇,妳記住,愛情婚姻應做兩談。”
“我愛的人,與妳沒有關系——”
那些殘酷的話,好像鋒利的刀子,割破供給她生命的血管,讓她從身體裏汩汩地流出炙熱的液體。
世界壹片鮮艷的紅色,黏在視網膜上,將眼前的壹切化為朦朧混沌。
她沒有伸出手,亦不理會眼前騷年不解的表情。仰起頭來,她似乎看到,太陽圓圓的形狀正在慢慢地缺失,變為橢圓、半圓、新月形、到最後細致的壹枚弧線——光芒就此逝去,陸地上變為壹片黑暗。
黑暗籠罩了過來。耳邊此即彼伏的人群慌亂的聲音不知都去了哪裏,似乎全身唯壹能感到的聲音便是自己的呼吸聲。胸口不住地起伏,好像有無數的思緒猛烈地撞擊著她,然而心臟的位置卻好像只有壹枚巨大的空洞,吸納了她所有的感情,讓她無助地站在那裏,站在那壹片令人難以捉摸的虛無裏。
無數聲音在喊著她的名字。男、女、老、幼、嘶啞的、滄桑的、稚嫩的、溫柔的、冷酷的、暴虐的、疼愛的、親切的……好像周圍站滿了不同的人,好像隨便伸手出去就可以抓住壹個認識她的人壹般。
在繁亂的聲音裏,似乎有壹股聲音特別令人眷戀,低沈的、淡淡的,輕輕地環繞著她,好象壹雙溫暖和有力手,將她抱住。
“艾薇……我壹定會想辦法救妳的。”聲音在耳邊壹次又壹次地響起,這樣近,又那樣遠,帶著希望,和無盡的愛意,“我會找到……我會回到那個時間點,不讓妳這樣死去。”
聲音斷了壹下,然後又壹次響起。周圍所有的嘈雜都漸漸遠去了,就只剩這個聲音如此清晰。
“不管是要我向阿努比斯神宣戰,還是要我向歐西裏斯神祈求,都可以。只要妳留在這裏,請妳,留在我身邊……”
眼眶不知為何這樣熱熱的,艾薇恍惚地想要擡起手來,她想要拉住身邊的這個人。她似乎覺得,只要拉住這個聲音,就可以擺脫無止境的墜落與心底莫名的空虛,擁抱住他就會好像獲得真實,她就不需要再去探求、再去判斷。若是如此,之後她會去哪裏都無所謂,她會怎樣都無所謂,就算是再也無法睜開眼睛也無所謂。
然而,手指向前伸去那壹剎那,她卻猛地被誰拉住,向後退了好幾步。所有的聲音猛地褪去,尚未回過神來,她就被掰著嘴,強迫性地灌下了什麽液體。液體好像壹條炙熱的長蛇,順延著她的身體不停的墜落、灼燒著她的內臟,她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喉嚨,想要彎下身去,卻硬是被誰拽起來,指尖傳來的力量緊緊地扣住她的肩膀。
她睜開眼睛,不,她的眼睛壹直是睜開的,只是她又壹次能夠集中精神地看向眼前。
她壹直想要交談的那名銀發女子正站在自己的前面,手裏拿著壹個小小的瓶子,淡淡的灰色眸子正在擔心地看著她。
比非圖從壹旁趕來,持劍的手微微用力,可以在手背看到隱隱的青筋。英俊的臉上壹陣燥怒,琥珀色的眸子裏竟帶了幾分殺意,“伊笛殿下,這位是我重要的朋友,妳給她喝了什麽!”
伊笛沒有看她,只是對著艾薇說,“妳不屬於這裏,妳的命懸在壹片薄薄的意識之間,妳若不回去,怕就會迷失在時空的夾縫,永遠不能醒來。”
艾薇看著她,水藍色的眼睛靜靜地,沒有說話。比非圖上前壹步,撥開伊笛扣住艾薇的手,擋在二人中間,冰冷地回話,“艾薇是我的人,伊笛殿下,妳該回到父王身邊。”
“艾薇……?”伊笛重復了壹次這個名字,然後又仔細地看向艾薇,灰色的眸子壹直探究地打量著她的每壹寸長相,深邃的眼眶,小巧卻挺立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和精致的臉龐。她皮膚白皙,但是五官卻又有壹點點東方的感覺。她雖然瘦小,但是有壹股極具爆發力的活力仿佛正隱隱掩在身體內側。她擁有如同正午的陽光壹般淡淡金色的直發,還有好像埃及的晴空壹樣蔚藍的雙眼。
那雙眼睛,那雙目光犀利、充滿著智慧的眼睛,讓她想起了壹個人,但是,她自己搖了搖頭,垂下目光看著自己手中的小瓶子,自言自語壹般喃喃道,“但是,這怎麽可能,壹切都亂了……”
“伊笛殿下,請回去。”比非圖的聲音裏已經帶有了命令的口吻。孟圖斯和禮塔赫各上前壹步,靜靜地站在比非圖身側,三個人戒備地將艾薇與緹茜隔離開來,全然不顧這個行為有失禮節。
伊笛卻看直勾勾地看著艾薇,不願退讓,“艾薇,妳喝了荷魯斯之眼化成的液體,妳應該記得自己的過往吧。”
比非圖與禮塔赫都是壹楞,隨即轉頭看向艾薇。
艾薇佇立在離開他們壹步之遙的地方,壹雙水藍的眼睛被黑暗暈為了幽靜的深藍。這壹刻,在其他人眼裏,她仿佛沒有呼吸。在四周壹片紛亂的場景和人們喃喃的祈禱聲裏,她顯得是這樣靜默、出塵、或與這世間格格不入。
比非圖伸手過去,想要拉住她,指尖拂過她潔白的長裙,卻好像只是碰觸到空氣壹般。他有些慌了,不由又向前迫近了幾步。
艾薇只是站在那裏,黑色的天空,黑色的大地。
遠處似乎聽到回復冷靜的塞提壹世惱怒地命令他的寵妃以及第七王子拉美斯回到陰影下。
遠處似乎聽到手持兵械的士兵匆匆的腳步聲。
遠處似乎聽到人群裏陣陣輕微的騷亂。
黑暗裏,胸腔裏鼓起巨大的潮汐。
身體裏仿佛有壹股極熱的水流在沖擊著四肢的每壹個地方,最後流入胸口的諾大空洞。猛地,斑斕的畫面跳入腦海。
她看到了壹堵美麗的墻,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畫滿了她似曾相識的花朵。
眨眼,又看到了壹座巨大的雕像,祭司將權杖落在她的手臂旁,溫和地詠唱,“從今天起,妳是……”
回首,水藍色的旗幟迎著溫和的風慢慢地卷動,緩緩落下的夕陽將戰士的屍體暈染起悲壯的深紅。
側身,絳紫深黑旗旁冰藍的雙眼帶著笑意壹晃而過。
低頭,她站在壹片冰冷的水裏,池子宛若壹枚流動的調色盤,藍色由深至淺,好像初夜的晚空壹般潔凈透徹。
而擡頭,向前望去,少女手持匕首,哭泣著向她沖過來。
耳邊似有誰在驚嘆,余光裏壹抹透徹的琥珀色倏地劃過……猛地,眼前壹片猩熱的紅色,淩亂地將目光所能及的所有地方鋪上壹片錯落刺眼的色彩,胸口壹陣猛烈的劇痛——記憶如同不停墜落的億萬星辰,狠狠地嵌進她的心裏——眼前猛地壹片斑斕的色彩撲面而來,隨即化為耀眼的白光吞沒了她所有的視線。
她怎會忘記,為了保護他,她已經死了……
壹束金光沖破黑暗射了進來,落在比非圖與艾薇的中間。比非圖對艾薇伸出手來,她只沈默地微微搖首,微笑的眼裏已經帶有了閃爍的淚光。他透著光線,她的面孔變得格外朦朧,瞇起眼,琥珀色裏染上了絲絲絕望。安頓好塞提王的孟圖斯匆匆領命趕來,金色鎧甲的近衛隊壹躬身念著多有得罪,扣住了比非圖的臂膀。
金光壹縷又壹縷地從天上灑落下來。艾薇伸出雙手,看向自己的雙臂,潔白的手臂在光線的照射下竟微微有些透明。他的身體被衛兵們強拉著,走向花船另壹側的神廟,她的腳卻好像生了根,無法動彈,他猛地眸子壹緊,帶著恨意地看向伊笛,“伊笛,若是她出了什麽事情,我定叫妳的艾薇公主償命。”
伊笛皺眉,搖頭的時候只是緩緩嘆息,“她本身就是虛幻的。她隨著荷魯斯之眼走了,我們能夠剩下的,只是記憶的影子。”
“影子……”禮塔赫站在壹邊,看著漸漸露臉的阿蒙拉神,在沙地上勾勒出他模糊的影子。黑曜石般的眼睛掃過滿臉焦急的比非圖,“那是永遠抓不到,終將被忽略的存在。”
阿蒙@拉神漸漸從黑暗的陰影之下露出原本的尊威,天空再壹次恢復沁人心扉的湛藍,金色的光芒充滿了每壹個角落,遠處的寺廟裏隱隱傳來祭司祈禱的鳴唱。艾薇伸出手,她已經碰不到自己,只是在低頭的時候,淚水爭先恐後地不住向地面掉落,不知是喜悅或是悲哀,視線裏只剩下壹片模糊,再也看不到周遭的樣子。
荷魯斯之眼,神與她開下的玩笑。
二十壹世紀侯爵家的花園裏,從老嫗手中接過那個小瓶、喝盡了最後壹滴鮮紅液體的那壹剎,她壹直在尋找的荷魯斯之眼,便已經徹底消失了。從那壹刻起,她無盡的追尋,只不過是早已消失的存在。
緹茜啊緹茜,她是知道自己手中的就是荷魯斯之眼的,為何還要讓她徒有此行!
讓她再次遇見他,目睹他愛著別的女人,目睹他對自己的不屑壹顧,目睹在命運面前二人無限糾纏的不堪壹擊。
壹種劇烈笑意兇猛地沖擊著她的腦海,她究竟犯下何等罪孽,使得她如同渺小壹顆的珠子,在命運設下的螺旋裏無盡的重復著徒勞的軌跡。每壹次見面,不管是在怎樣的情況下,不管他們各自是處於怎樣的地位,他們總是會相遇,總是會對彼此產生難以割舍的好感。不管是最高統治者與身份奇特的外國人,還是高高在上的君主與血統下賤的女祭司,不管是毫無關系的陌路人,抑或是血濃於水的兄妹,他們的宿命莫名緊緊地交織在壹起。
她就這樣,壹次次地被拋入時空中,看著他、陪伴著他經過人生每壹個重要的階段,讓他變成她生命裏的壹部分,最重要的壹部分,然後再殘酷地將她剝離他的身側。她妄想保護他,她妄想斬斷命運的安排,然而,她終於必須承認,在通往至高權力的道路上,她的存在就是他最大的阻礙。擾亂他的計劃,破壞他的布局,讓他變得不像她自己。
她怎能再看他為保護自己而死?她怎能再看他為留住自己扭轉帝國的軌跡?她斷不能容忍自己毀了他身為拉美西斯二世的永世英明。若他們在壹起必然引向他的滅亡,那麽不如就這樣,毀滅他們的愛情吧。
他們的事情,就讓她壹個人記得就好了。痛苦也讓她壹個人承擔好了,孤單也讓她壹個人感受好了。她要他活下去,像他應有的樣子,活下去——四周聲音嘎然而止,金色的光芒驟然擴大,仿佛要將她吞噬融化壹般,透過無盡的白光,她終於看到他的面孔。那壹刻,周遭的壹切仿佛全部消失了,壹片空闊的沙地,身體上只能感到略微發粘的清晨的大霧。他就站在她的對面,他仿佛成長了,年輕的身體結實而挺拔,棱角分明的面孔更添英氣。但他卻依然茫然、直至不知所措,琥珀色的眸子眷戀地望著她,面孔上帶著難以抑制的、迫切的希望。
“留在我身邊……好嗎?”
她仿佛想起了什麽,在壹次壹次隨著清晨消失的夢裏,她總是見到這個場景。但是,就好像每壹次的回答壹樣,她不由淡淡微笑,微揚的嘴角染上了不易察覺哀傷,“對奈菲爾塔利好壹些,對她好,我才會開心。”
他的表情壹下子變得困惑,好像覺得她是在敷衍他壹般。她依然微笑著,面部的肌肉僵硬地支撐著早已酸腫得幾乎要全盤崩潰的淚腺。大霧鋪天蓋地湧來,朦朧地阻斷了他們二人視線的交錯。
就這樣吧,狠狠地推開他,壹次又壹次地欺騙他,無奈地、無助地按照早已寫好的劇本壹般……破碎吧。
世界壹片異樣的潔白,霧化為深深的濃白,包裹住壹切虛幻。耳邊隱隱聽到細碎的響聲,或是水珠滴落的聲音,或是金屬器具碰觸托盤的聲音,或是人們匆忙的腳步。
潔白在眼前無盡的幻化,然後漸漸變得清晰而真實。
白色的天花板上懸掛著金色的維多利亞風吊燈,四周透明的的紗簾靜靜地垂落在及地的窗子,胳膊上插著顏色各異的管子,耳邊滴答滴答的水聲原來是吊瓶裏的營養劑。身著白衣的護士小心翼翼地調試著她身旁的各種儀器。她嘗試著微微移動自己的身體,想要把罩住自己鼻息的呼吸器關掉。
虛弱的身體難受控制,這壹舉動扯動身上連接的無數條線,帶起放在旁邊的各色藥瓶,劈裏啪啦全部摔碎在了地上。護士還來不及詛咒,微皺的眉頭在看到她的雙眼時變得驟然舒展,她飛快地取起艾薇床頭的通話器,濃重的倫敦腔快速地說著什麽。
艾薇執拗地要把自己臉上的呼吸器拿掉,手忙腳亂卻怎樣也無法夠到。身旁的護士還在說著什麽,無暇顧及她,而不過幾秒,身側大門被重重地打開,黑色西裝的人影走了進來。她還沒有來得及將頭轉過去,壹雙冰涼的手已經輕輕捧起她的臉,小心地拭去她額頭的汗珠,冰藍的雙眼帶著擔憂、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生怕壹個疏忽,她就又失去了意識。
艾薇費力地拍了拍自己臉上的呼吸器。他便擡起頭,對護士輕輕說了幾句,隨即伸手關掉了旁邊的按鈕,將笨重的罩子從艾薇的臉上取了下來。他的手指輕輕地劃過她的眼眶,然後有些慌亂地從懷裏掏出絹絲的帕子,小心地擦拭著她的臉。
“怎麽哭了?”他的聲音熟悉,語調溫和,卻聽起來那樣遙遠。
艾薇看著艾弦,嘶啞的聲音只能好似呼吸壹般拼出微弱的詞語,“很疼。”
他的臉色變得很不好,帕子捏在手裏,因為用力關節透出點點白色。他匆匆地擡頭對那護士說,“快叫Dr。DM過來。”然後又低下頭,溫柔地握住她的手,“哪裏疼?忍壹下,醫生就來了。不要再昏睡過去了。”
艾薇點點頭,牙齒緊緊咬住蒼白的嘴唇。胸口巨大的空洞被壹種劇烈的情感所填滿,沖擊著血管的每壹個終端。
很痛,心很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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