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本心

　　從四月十六開始，順利通過了第壹輪選拔的求仙者們就開始了單調枯燥的齋戒和研習。
　　他們很快見到了其它的求仙者，正如仙人所說，和他們壹樣的幸運兒其實為數不少。吳解暗暗數了壹下，大概超過了壹百人。
　　“青羊觀每六十年招收壹次弟子，當山門開啟之時，那些發出去的信物就會引動周圍年青人的向道之心，吸引他們來求仙。這個做法是他們首創的，已經延續了上千年。”駱瑜對吳解說道，“雖然大多數的求仙信物都會慢慢湮沒，隨著求仙者家族的衰亡而不知所終，但這麽多年下來，至少也積累了幾千個作為仙門後備的家族。”
　　吳解為之壹驚，頓時明白陶土的家族也是這幾千個仙門後備之壹。遙想上千年來，壹代代求仙者來到這裏接受選拔，或者進入仙門追求長生不朽，或者帶著對後世子孫的期待黯然離去……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由衷地感嘆：“真是大手筆！”
　　“是啊，青羊觀這些年來隱隱有天下正道之首的勢頭，絕非僥幸啊！”駱瑜輕嘆壹聲，神色有些黯然，“可笑我的家族把那點仙法藏著掖著，唯恐被人學到了壹星半點。就算是族內子弟，如果得不到長輩的重視，也壹樣與仙法無緣……還是這裏好！只要妳夠出色，學什麽都沒問題！”
　　“這麽說起來，我還不明白青羊觀選拔弟子的標準，駱道友妳知道嗎？”
　　“青羊觀作為天下正道翹楚，素來講究有容乃大。但凡在品性、才能、勇毅、執著、機緣這五個方面有壹技之長，其它的方面也不太差，就都會收入門下。”
　　駱瑜怕吳解不明白，又補充說：“品性就是做人的品格，品格正直高潔的人，是仙門風氣的支柱；才能是修仙的資質，資質出色的弟子比較容易有所成就；勇毅將會直接表現為武力，仙門的發展壯大離不開武力；執著是修仙者必不可少的精神，唯有執著者才可能成就無上大道；機緣神秘難言，很多時候機緣比什麽都更重要。”
　　“自古以來，能夠五個方面都出色的人實在鳳毛麟角。有壹個特長，別的不差，也就足夠了。”
　　吳解暗暗點頭，對於青羊觀又多了幾分向往。
　　駱瑜對青羊觀推崇備至，而從她說的這些看來，青羊觀也的確有被推崇的資格！
　　“對了，我壹直不明白為什麽這個仙門叫做‘青羊觀’？這個名字有什麽來歷嗎？還是他們真的就是道觀？”
　　“相傳上古之時，有在太上道祖門下聽道的長生仙人降臨凡塵，傳下青羊觀的道統。那仙人的名諱無人知曉，只知道他作道者打扮，身邊帶著壹只青羊，所以弟子創立門派的時候，就給門派取名‘青羊觀’——其實青羊觀不是道觀，好像也不養羊。”
　　“駱道友妳經常提及太上道祖，請問這位太上道祖留下什麽傳說了嗎？”
　　“那我可真不知道。我只知道當世很多正道大派都是他門下弟子開創的……唉，就算是道祖門下的弟子，那也已經是從天闕臨凡的長生真仙，我們這九州大地的修仙者們，最高的夢想不過就是丹成飛升，哪裏能夠知道更多更遠的事情呢？”
　　二人說話間，來自各方的求仙者們已經聚集到了壹起，來到了講經堂。
　　今天是四月十八，仙人將公開講課，就壹些修煉“太上天真論”常見的問題進行講解。
　　壹百多名求仙者聚在壹起，講經堂總共就這麽大，誰都想搶到靠前壹點的位置，彼此間免不了有點磕磕碰碰。好在大家都顧忌著仙人可能要來，不敢在仙人面前放肆，所以都還算克制。不過看很多人怒氣沖沖的模樣，只怕事後免不了要起壹番爭執。
　　吳解和駱瑜站在講經堂的最後面，並沒有上前去聽講的意思。
　　他們都是已經讀懂了天真論的，仙人的這番講解對他們意義不大，自然也懶得去湊這個熱鬧。
　　過了壹會兒，那眉清目秀虎背熊腰的李狗蛋走了進來。不過他此時已經換上壹身寬大的道袍，遮住了魁梧得過分的身材，看起來就是個高大俊美的道人，倒也並不滑稽。
　　李狗蛋壹點也沒有浪費時間，直接就開始講課。他並沒有詳細提到道論的內容，而是就壹些生活中的例子著手，具體講述權衡利弊管理欲望的做法。
　　說實話，這位仙人實在不是個擅長講課的人。他把絕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講述各種欲望可能的後果上，雖然聽起來似乎頭頭是道，求仙者們也大多聽得連連點頭，但壹些已經研讀道論有所感悟的人卻不由得暗暗皺眉。
　　這不是在舍本逐末嘛！
　　吳解心中暗暗吐槽，頓時引來了杜若的回應。
　　“老四妳不要太驕傲，沒準妳的理解是錯的——畢竟那位李前輩是真正修煉有成的人物，總不會比妳境界還差吧。”
　　“所謂天真論，顧名思義就是讓人追逐內心的本性，用比較好聽比較深奧的說法，就是‘內求本心’。這個過程應該盡可能地簡單，拋去那些繁縟的外在，直指問題的核心。”要說修仙，茉莉可比李狗蛋資深了無數倍，壹開口就是專業術語，“他啰啰嗦嗦說各種想法的後果，這就是落了下乘。”
　　“我也沒見妳平時有多高明啊……”杜若不滿地嘟嚷，“反正我覺得李前輩說得挺有道理的！”
　　茉莉頓時怒了：“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我問妳，假如妳現在面前有壹塊很香很甜的糕點，妳會怎麽辦？”
　　“嗯……先看看周圍的情況，如果是擺在攤子上賣的，就看看自己錢夠不夠；如果是別人拿在手上的，就只好算了；如果是……”
　　“停！”茉莉大吼壹聲，將杜若剩下的回答都吼了回去，“想這麽多幹什麽！我問妳，妳喜不喜歡甜食？”
　　“喜歡。”
　　“看到很香很甜的糕點，想不想吃？”
　　“想！”
　　“對了！這就是妳的本心！不問三七二十壹，吃了再說！這才是合於本心！”茉莉斬釘截鐵地說，“妳想了那麽多，歸根結底還是在琢磨能不能把這塊糕點吃到。吃得到，就是合於本心，就念頭通達，修行就能進步；吃不到，念頭就不通達，就會影響修行。事情就是這麽簡單！”
　　杜若聽得目瞪口呆，過了半天才忍不住問：“壹塊糕點而已，怎麽就影響修行了呢？”
　　“問題不在於這塊糕點，而在於妳的本心！”占到了上風的茉莉笑得很得意，“妳連破除阻礙爭取壹塊糕點的決心都沒有，又怎麽能夠破除萬難追求無上大道呢？”
　　“世間的凡人大多有著各種各樣的顧慮和牽掛，這些顧慮和牽掛就像是壹層層鎖鏈，鎖住了妳們的本心，讓妳們不得不壹次又壹次做出違心的事情來。妳們想要出人頭地，想要榮華富貴，想要嬌妻美妾，想要力量，想要財富，想要權力……可妳們沒辦法去直接追求它，妳們不得不迎合世人的眼光，不得不去做壹個遵紀守法的人……妳們的心靈就在被不斷地套上鎖鏈，壹層壹層又壹層。”
　　茉莉的話語之中帶著難以言喻的誘惑力，仿佛魔鬼的呢喃壹般令人不安：“其實妳們從壹開始就錯了！欲望有什麽不對？想要得到那些東西，有什麽不對？那些阻礙妳們的種種規矩種種顧慮，是攔在妳們通往無上大道之路上的攔路虎絆腳石！只有將它們壹腳踢開，才能實踐本心，打開通往大道之路！”
　　杜若被她說得壹楞壹楞，眨著眼睛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她本能地覺得茉莉這番話很有問題，但卻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或許真的就像茉莉所說，自己被各種規矩各種顧慮束縛得太厲害，以至於已經蒙蔽了本心？
　　莫非自己之所以糊裏糊塗地落入三山道人的陷阱，年紀輕輕就送了命，正是因為自己不夠念頭通達？
　　壹個個念頭從心底湧出，讓她不禁有些茫然，有些手足無措。
　　就在這時，吳解的怒吼聲如同雷霆壹般在天書世界裏面響起。
　　“茉！莉！”
　　茉莉的說法壹開始還像點樣子，到後面全部都是胡言亂語，都是在教人學壞，他越聽越不對勁，越聽越生氣，終於忍不住咆哮起來。
　　他的怒氣簡直可以化作焚燒天地的烈焰，令無盡虛空之中的雲霧都染上了壹層鮮紅；他的咆哮就是那要毀天滅地的神雷，震得整個天書世界都在不斷顫抖。
　　“我說過很多次了！不許教壞阿若姐！”
　　“可是……”
　　“沒什麽好‘可是’的！妳給我把那些歪門邪道的論調都收起來！再有下壹次，別怪我不客氣！”吳解惡狠狠地大吼，完全不給茉莉辯解的機會，“我們生而為人，之所以與野獸有區別，正是因為我們是社會的壹份子。我們遵守規矩、尊重道德，是因為這些東西對我們自己也有利。如果她仗著武力去搶奪那塊糕點，那麽別人是否也可以仗著武力來搶奪她的東西？這和野獸有什麽區別！”
　　“弱肉強食，修真界本來就是這樣的……”
　　“胡扯！就算是野獸都知道權衡利弊，都知道要有把握才能去做，都只會去奪取自己需要的東西而已。妳卻胡說什麽‘想要得到就去奪取’……這種貪得無厭的想法哪裏是什麽本心！只是被外物蒙蔽了眼睛而已！”
　　吳解沖著茉莉壹頓怒吼，又轉而對杜若問道：“阿若姐我問妳，妳為什麽喜歡吃甜食？”
　　杜若被吳解突如其來的怒火嚇了壹跳，到現在還沒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回答：“好吃啊，甜甜的吃著很舒服。”
　　“對！妳所追求的不是‘甜食’，而是吃著舒服的感覺。”吳解又問，“傷害了無辜的人，妳會不會難過？”
　　“會。”
　　“這份難過，是妳將別人的痛苦投影在自己心靈裏面，去感受他人的痛苦，而產生的感覺。”吳解點點頭，又問，“既然彼此都是感覺，為什麽前壹種感覺就比後壹種感覺更重要更高貴呢？這是什麽道理！”
　　杜若哪裏答得出來！她現在除了眨眼睛發呆之外，已經沒辦法再有別的反應。
　　吳解和茉莉，兩種截然相反的理論，聽起來都那麽有道理，讓她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壹個人最根本的欲望有兩個，第壹是讓自己長久存在，這是基於人的‘生物性’；第二是得到眾人的認可，這是基於人的‘社會性’。這兩個欲望才是壹切的根源，如何在兩者中取舍，就是在追尋本心。”
　　“至於茉莉那種說法……當年的無上神君就是那麽身體力行的，最後他被天雷轟死了，灰飛煙滅。”
　　“師傅妳這不是轉世了嘛……”
　　“可他已經徹底失敗了！”吳解又壹次將茉莉的辯解吼了回去，然後對杜若溫言悅色地說，“妳不要想那麽多，看看這個失敗的例子就行。”
　　杜若長長地“哦——”了壹聲，恍然大悟。
　　片刻之後，她突然想到了什麽，高興地問：“老四啊，剛才妳叫我什麽？阿若姐對不對？再叫兩聲聽聽！這麽多年來，我還是第壹次聽到妳叫我姐姐呢！”
　　“去去去！無聊！我講了半天，妳就聽到了壹聲姐姐嗎？”
　　“再叫兩聲嘛——或者壹聲，再叫壹聲也好啊！”杜若興高采烈地大笑。
　　“煩死了！”
　　吳解果斷地截斷了和那邊的聯系，為自己無意中的失言懊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