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銜食反哺

　　“相公，家裏又沒銀子了！”
　　杜嫣的這句話把“又”字咬得很準很重，仿佛家裏經常缺糧斷水似的，很淒涼的家境。
　　這句話令秦堪心驚肉跳。
　　“家裏又沒銀子”的意思是，秦千戶“又”要出去觍著臉坑蒙拐騙了。
　　“怎麽又沒銀子了？”秦堪有點慌張，剛處置完鹽引壹案，被皇帝斬殺的那幾名官員的親近同僚正是對自己怒目而視，欲除之而後快的時候，窘迫的家境卻逼得秦千戶不得不出去作奸犯科，這實在是個壞消息。
　　杜嫣掰著手指跟他算賬：“妳入東宮侍衛太子，沒了油水進項，家裏有下人的工錢，每日采買的米菜錢，內院憐月憐星和幾個丫鬟的脂粉錢，逢年過節給下人打賞的紅包，逢年過節的同僚應酬，最重要的是，妳那敗家婆娘隔三岔五進城亂買東西……”
　　秦堪壹呆：“哪個敗家婆娘？”
　　杜嫣大拇指朝自己胸口壹指，道：“當然是我這個敗家婆娘。”
　　秦堪摸著鼻子苦笑：“頭壹次看到有人承認自己是敗家婆娘，而且承認得這麽理直氣壯，娘子為何好的不學，偏偏學相公的厚臉皮……”
　　杜嫣白眼兒嬌媚地壹翻，哼道：“誰說厚臉皮是跟妳學的？”
　　秦堪轉念壹想，發現她的厚臉皮確實與自己無關，黯然嘆道：“不錯，當初欠我二百兩銀子到現在沒還，我便該清楚妳的厚臉皮委實天賦異稟，無師自通，實在可敬可佩……”
　　杜嫣噗嗤壹笑，不輕不重地捶了他壹下，紅著臉低聲道：“相公是個有本事的，我跟著相公當然要享福啦，頂多……頂多我下次節省壹點，不亂買東西便是。”
　　秦堪苦笑，杜嫣出身官宦，雖說老丈人杜宏為官清廉，但再清廉的官也免不了截留壹些火耗冰炭兩敬之類官場默認的灰色收入，杜嫣從小到大沒吃過苦，對銀錢恐怕沒什麽概念。
　　男人的責任就是讓老婆享福，人家下了壹生的賭註，怎麽舍得讓她吃苦？
　　“買！狠狠的買！有用的沒用的都買，相公不差錢。”秦堪咬牙切齒道，有種悲壯的意味。
　　錢是什麽？錢是王八蛋！
　　為何堂堂秦千戶經常被王八蛋欺負得死死的？
　　杜嫣倒不客氣，白皙的玉手伸到秦堪眼皮下：“別的不說，眼瞅著過年了，相公總得給為妻壹個紅包吧？”
　　秦堪頓時英雄氣短，語氣沈痛道：“娘子啊，家裏不景氣妳也瞧見了，今日相公確實沒錢，大不了今晚相公隨便妳怎樣，想要幾次有幾次，就是別談錢，傷感情……”
　　杜嫣聞言大羞，狠狠掐他壹下，薄怒道：“妳當是給妳自己發紅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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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府前院，秦堪瞇著眼睛坐在院子的天井邊，冬日的陽光灑下身上，冷冽中帶著幾分可以用鼻子聞得到的暖意，很舒服。
　　難得的艷陽天，秦堪喜歡這樣的陽光，喜歡這樣坐在陽光下什麽也不幹，手邊泡上壹壺清茗，幾樣果脯肉幹糕點，把頭靠在太師椅的靠背上，似睡未睡，神智空靈。
　　壹個喜歡曬太陽的人，終究壞不到哪裏去的。
　　朱厚照就在這個時候進了秦府的前門。
　　他與秦堪最近來往太頻繁，如今秦府上下都清楚太子殿下與秦老爺交情匪淺，為老爺的前程欣喜的同時，秦府也不再對朱厚照設防，任由太子殿下自由進出，當然，秦府內院朱厚照還是不敢進去的，那裏有壹只對他來說異常恐怖的生物，內院對朱厚照來說是龍潭虎穴。
　　見秦堪坐在前院天井邊兩眼微瞇，出神而空洞地註視某處，標準的發呆模樣，朱厚照摸了摸鼻子，隨侍的谷大用剛待開口喚醒他，被朱厚照搖頭制止。
　　谷大用也是個伶俐人，見狀便給朱厚照搬來了壹張椅子，輕輕放在秦堪身邊，朱厚照坐下，二人靜默無聲地享受著這個寧靜的下午。
　　太子殿下畢竟年少，沒坐多久便覺得不耐煩，扭動著身子不高興地打破了這美好的寧靜：“妳兩眼發直壹動不動，又在打什麽壞主意？”
　　秦堪這才回過神，悠悠壹嘆，道：“殿下難道沒發現，臣在扮演壹只大蘑菇嗎？”
　　朱厚照楞了片刻，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不可抑止。
　　秦堪嘆了口氣，這孩子的笑點低到令人發指，前世看電視劇，三國壹統後，司馬昭被劉阿鬥壹句“此間樂，不思蜀也”而樂得活活笑死，秦堪壹直覺得編劇很奇葩，三國那麽多蓋世英雄爭了幾十上百年，爭得魏蜀吳全丟了江山，結果劉阿鬥壹句話，父輩們啥仇都報了，實在太過離奇扯淡。
　　然而看到朱厚照現在的樣子，將來當了皇帝若哪天被他壹個笑話活活笑死也不是不可能，那時史官如何在史書上寫正德皇帝的死因？他秦堪該判何罪？
　　以後壹定要在太子面前嚴肅點！
　　拱了拱手，秦堪道：“殿下今日蒞臨寒舍，春坊沒課嗎？”
　　朱厚照眉開眼笑道：“秦堪，妳曾經教我裝個好孩子，這法子果然妙極，這些日子我每天乖乖讀書，每天親手給講課的大學士們奉茶，給父皇請安，他們果然對我贊不絕口，昨日謝遷和幾位大學士壹商量，說年節即近，索性放我半月的假，這些日子我不用去春坊啦。”
　　朱厚照笑得燦爛而輕松，跟前世那些放寒假的初中生沒什麽區別。
　　“殿下今日來臣家裏，是打算……”
　　朱厚照拉起秦堪的袖子便往外走：“來，陪我去打獵，聽大用說，京郊林裏有許多麅子，麅子傻傻的，吼壹聲便不敢動彈，我從神機營調了兩桿鳥銃，咱們壹人壹桿，陪我打麅子去。”
　　秦堪忍不住嘆氣，果真是個靜不下來的性子，神機營的鳥銃都讓他調來了，怎麽沒人管管他？這麽大的人了，老實待在東宮裏打飛機不好嗎？非要打什麽鳥銃……
　　不遠處靜靜侍立的劉瑾和谷大用見太子如此看重秦堪，什麽都跟他分享，二人不由羨慕得眼睛通紅，仿佛大戶人家被搶了寵愛的小妾似的，看著秦堪的目光又羨又妒，再看向朱厚照時，又充滿了幽幽的春閨怨情，銷魂且……鬧心。
　　秦堪扭開了目光，倆老太監露出這樣的眼神，實在很瘆人，當別人的情敵秦堪不反對，但當太監的情敵就有點惡心了。
　　朱厚照拉著秦堪的袖子興沖沖地往外走，秦堪反手拉住了他。
　　看著這張年輕充滿了朝氣的臉，秦堪腦海中不由浮現弘治帝那張憔悴蒼老的面孔。拋去他的皇帝身份不說，至少他是壹個偉大父親，壹個為了兒子而嘔心瀝血，快速耗盡自己生機的父親。
　　暗暗壹嘆，秦堪盯著有些不解的朱厚照，緩緩道：“殿下，打獵壹事不急，臣想教殿下做壹種美味，殿下可願學？”
　　“我為何要學庖廚？”朱厚照不滿道。
　　“殿下學會它以後，不妨在宮裏的禦膳房，給您的父皇親手做壹碗羹湯，相信陛下壹定會很欣慰很高興的。”
　　朱厚照眨眨眼：“這也是為了裝好孩子？”
　　秦堪的表情從未有過的嚴肅認真：“不，不是裝，而是真真正正的盡人子之道，殿下，您的父皇……他已老了，妳難道從未發現過嗎？”
　　朱厚照怔忪不語，思索片刻，神情有些驚呆和……傷感。
　　朝夕相處，大大咧咧的他壹直覺得父皇仍是原來的模樣，壹直會護庇著他，永遠不會老去，他的身後永遠有父皇給他撐腰，有父皇無盡無際的寵溺，他永遠是那個被父皇保護在羽翼下，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快樂太子。
　　然而今日秦堪的壹句提醒，朱厚照才發覺，如今父皇的模樣，果然比記憶中的蒼老了許多。日漸清瘦的面容，壹天比壹天更劇烈的咳嗽，不停喝著湯藥和金丹的痛苦神情，壹幕幕浮現腦海裏。
　　秦堪靜靜註視著朱厚照瞬間數變的表情，低沈道：“臣記得唐玄宗為教育他的子女們，故命臣子編撰而成的《初學記》裏有壹句話，‘雛既壯而能飛兮，乃銜食而反哺’，殿下，妳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嗎？”
　　無盡的酸楚和傷感縈繞心間，朱厚照眼眶頓時泛了紅，盯著秦堪重重點頭，然後鄭重地朝秦堪長揖到地，哽咽道：“秦堪，妳是個好臣子，謝謝妳提醒我，真的謝謝妳。教我做羹湯吧，我壹定好好學，然後親手做給父皇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