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城外送別

　　恩與怨是同時存在的。
　　幾番猶豫後的秦堪終於出了手，救了王守仁，為那素不相識的戴銑報了仇，施恩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跟劉瑾結下了深怨。
　　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秦堪出手之前便已料到，既然已出了手，落子無悔。
　　第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壹輛馬車在幾名青衣青帽仆人的圍侍下，靜靜地出了京師朝陽門，往西而去。
　　馬車裏鋪滿了厚厚的褥子，滿身傷痕的王守仁趴在褥子上，不時緊蹙眉頭低低呻吟壹聲。
　　掀開馬車簾子，王守仁忍著痛看著漸行漸遠的京師巍峨城樓，忽然咧開嘴笑了，身上的傷隱隱抽痛，王守仁笑得直吸涼氣，卻仍在笑著。
　　城隍判官已在生死簿上寫下的名字，卻不得不將它劃去，人生最暢快之事，莫過於跨越生死輪回。
　　昨日錦衣衛把他救醒後，王守仁腦中便隱隱有壹種豁然貫通的感覺，很強烈，那種即通而未通的通透之念如同壹張薄紙，只等著合適的機緣將它輕輕捅破。
　　這種感覺比逃出生天更爽快，王守仁此刻正享受著這種感覺。
　　馬車慢慢悠悠地走在官道上，趕車的車夫是王家的老仆，練了壹輩子的車把式此刻卻猶為小心，昨夜錦衣衛秦指揮使已請了大夫仔細瞧過傷，也給他敷了藥，大夫說十記廷杖已傷了筋骨，若再挨幾下必然喪命，饒是如此，王守仁的傷勢也要養歇三個多月方可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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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行至城外十裏亭時忽然停下了，王守仁掀開車簾，卻見官道四周站滿了侍衛，壹位白衣儒衫的年輕人正坐在亭內悠然地自斟自飲。
　　“秦堪！”馬車裏趴著的王守仁眼睛亮了。
　　十裏亭內，秦堪遠遠地朝他揚了揚手中的酒盞，笑道：“有酒有肉有知己，可惜某人受傷喝不得酒，沒這口福了。”
　　王守仁哈哈大笑道：“只要有酒，王某連死都不怕，豈忌區區小傷？還是那句話，秦堪，妳若不給我酒喝，我便不認妳這知己了。”
　　秦堪眼含笑意，卻故意重重嘆氣道：“不給酒便不認我，這哪是知己，分明是酒肉朋友……”
　　“若無酒喝，談何知己？”
　　王守仁被家仆攙扶著壹步壹步艱難地走進亭內，亭內的石桌上已擺好了酒杯，還有兩壇散發著泥土香味的酒壇。
　　見到酒壇，王守仁兩眼壹亮，抱起壹個壇子拍去壇口的泥封，然後仰頭便灌。
　　秦堪見他這副喝相不由喃喃嘆道：“這哪是什麽聖人，分明是個酒鬼，我是不是救錯人了？”
　　牛飲了好幾大口，王守仁放下酒壇瞪著眼睛盯著秦堪：“這可是偷來的酒？”
　　秦堪笑著嘆氣道：“我那手下不爭氣，聽說我今早要送人，晚上帶人潛入了那位百戶家的後院，又挖了兩壇十八年的女兒紅……”
　　王守仁忍著笑接道：“然後原地又埋了兩壇陳醋進去？”
　　秦堪面帶赧然之色道：“這回我那手下幹得有點出格兒，他說陳醋味道不正，於是在壇子裏撒了壹泡尿埋了進去……”
　　王守仁憋了許久，終於憋不住了，破口仰天大笑。
　　秦堪也笑道：“這手下太齷齪了，我已狠狠責罰過他……”
　　“妳，妳是如何責罰他的？”王守仁笑得直喘大氣。
　　“我命令他，在那位可憐而倒黴的百戶嫁女宴上壹定要喝個痛快，不管挖出的酒壇子裏是醋還是尿，必須要喝得壹滴不剩，不醉不歸。”
　　“哈哈哈哈……妳比妳那手下更齷齪。”
　　王守仁笑了許久，又抱起酒壇狠狠灌了壹大口酒，擦著嘴角的酒漬長嘆道：“真奇怪，為何偷來的酒總覺得特別美味？以後犯了酒癮我豈不是要做賊？若被我那老父知曉，說不得又是幾記大耳光扇來。”
　　秦堪眨眨眼，笑道：“要不要我給妳想個法子？”
　　“說來聽聽。”
　　“此去貴州落下腳後，妳不妨買幾壇好酒，偷偷埋在鄰居家的後院裏，等妳犯酒癮時便翻進他家後院把酒挖出來，挖自己買的酒，自然算不得偷的，但妳又享受了偷酒的樂趣，那時喝下的酒壹定也很美味。”
　　“此計大妙，秦堪，妳怎麽能想出如此絕妙的法子？莫非妳天生做賊的？”
　　秦堪板著臉正色道：“胡說！我明明是錦衣衛指揮使。”
　　接著秦堪噗嗤壹笑，道：“……順便教別人如何做賊。”
　　二人相視大笑，王守仁情緒有些激動，喝酒又快又急，沒過多久蒼白的臉上便泛起幾分酡紅，分明有些醉意了。
　　仰頭灌完酒壇裏的最後壹口酒，王守仁哈哈笑了兩聲，然後將酒壇壹摔，整了整衣冠，面朝秦堪跪下，深深拜了三拜。
　　秦堪扶起了他，嘆道：“我只不過請妳喝了兩次酒，妳若心裏過意不去，請我喝兩回就夠了，何必行此大禮？”
　　王守仁註視著秦堪，深深道：“我欠妳的，不僅兩頓酒，妳給了我更多，秦堪，話不多說，來日必有報。”
　　秦堪朝他拱了拱手，道：“山高水遠不堪行，王兄壹路保重。”
　　王守仁眼中泛起了淚花，哽咽道：“王某不懼山高水遠，我所懼者，今後身邊再無知己請我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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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君千裏，終須壹別。
　　馬車已等了許久，拉車的馬兒不耐煩的打著響鼻，蹄子時而刨著地。
　　王守仁醉意醺然地上了馬車，不知想起了什麽，忽然扭頭看著秦堪道：“有個事情我心裏壹直存著疑惑，我知妳為救我煞費心思，逃過劉瑾的廷杖自然好說，但我被貶謫出京卻有何說法？昨夜我問過家人，他們皆避而不說，妳可知緣故？”
　　秦堪噗嗤壹笑，狠狠壹拍馬臀，馬兒低嘶壹聲，朝官道小跑而去。
　　“我給妳安的罪名是嫖妓不給錢，王兄對不住了，妳這輩子會被青樓妓女們鄙視至死，以後若想嫖妓先付銀子再辦事吧。”秦堪朝著遠去的馬車大笑道。
　　馬車裏傳來王守仁大聲地笑罵，載著這位未來的聖人漸行漸遠。
　　註視著遠去的馬車，秦堪收了笑容，忽然朝馬車方向長長壹揖。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王陽明，貴州龍場是妳此生的轉折，也是漢家文明的升華，我在京師靜候妳超凡入聖，揚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