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龍旗飄揚

　　想不通自己怎麽會在廣寧的遼河邊被人圍了，這裏已是遼東的腹地，過了河便離山海關不遠，這幾千騎兵怎麽過來的？
　　手下軍士在壹片慌張忙亂中匆忙結陣，夾雜著上級軍將粗魯的喝罵抽打聲，數十名侍衛抽刀在手，如臨大敵般將秦堪團團圍起來。
　　秦堪騎在馬上，呆呆註視著前方不遠處緩緩逼近的數千騎兵，他仍舊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兩軍相隔並不遠，可以看到對方軍隊的陣勢，像壹個巨大的半月緩緩推進。他們的陣勢很嚴謹，人馬之間相距間隔仿佛尺子量好了壹般，穿的衣服各式各樣，紅的黑的白的，什麽都有，有經驗的軍士看壹眼便知道，這是典型的蒙古騎兵。
　　蒙古騎兵怎會突襲到這裏？這是偶然的遭遇還是久有預謀？
　　秦堪此刻腦子裏唯壹想的便是這個問題。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有著怎樣的分量，這種身份帶給他的不僅僅是榮耀和風光，同時也是值得敵人出手壹擊的獵物。
　　另他高看壹眼的卻是楊誌勇，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在危急時刻充分表現了他的勇敢和冷靜，赫然高舉的欽差龍旗仿佛壹根定風的神針，在寒風呼嘯的塞北平原上獵獵作響，壹陣惶急慌亂之後，八千余人擡頭看到那面旗幟，頓時安靜下來，列陣執槍各種操練動作進行得有條不紊。
　　丁順是吃慣了太平糧的錦衣千戶，唯壹上戰場的經歷還是崇明抗倭那壹仗，自那壹仗後，丁順仿佛打出了血氣和殺氣，後來為秦堪做過各種明裏暗裏殺人放火的缺德事也從沒眨過眼。
　　見蒙古騎兵擺好陣勢緩緩行來，丁順臉色白了壹下，接著眼中煞氣壹閃，立馬拔刀在手，惡狠狠地道：“來敵是韃子！全軍以欽差龍旗為圓心，結陣迎敵！儀仗錦衣校尉左臂綁紅巾壓住軍陣兩邊側翼督戰，膽敢臨陣脫逃者，斬！”
　　楊誌勇聞言將手中龍旗舉得更高，小臉被寒紅吹得通紅，眼神卻充滿了戰意。
　　丁順朝楊誌勇投去贊賞的壹瞥，顯然這孩子剛才臨危不亂的表現令丁順很滿意。
　　“秦帥，老丁跟您討個人，楊誌勇這孩子不錯，回京以後讓他跟我吧，我把他調教出來，將來虧待不了他。”丁順涎著臉笑道。
　　秦堪瞪他壹眼道：“不行，這孩子將來有大用，跟妳頂天了也只不過是個小小千戶，這麽好的苗子放在京裏糟蹋了。”
　　丁順愕然：“千戶也叫糟蹋？……大人，屬下已被糟蹋很久了啊大人。”
　　“妳不行，妳資質不夠，繼續被糟蹋著吧。”
　　半炷香時分，八千人的陣勢已結好，後勤數十輛糧車在陣前擺開壹排，它們能有效地阻擋敵人的戰馬沖勢，糧車後面是壹排盾牌兵和長槍兵，儀仗裏千余騎少量的騎兵分別壓在軍占兩側。
　　兩門佛朗機炮擺在陣中，炮口朝天斜指，後面還有幾箱子制作好的毒氣彈，上回在野狼峪受到伏擊後，秦堪痛定思痛，命人又做了幾大箱子，這種毒氣彈材料簡單，制作工藝也簡單，基本等於壹個大炮仗，只不過火藥裏面摻點胡椒面而已。
　　秦堪看著身後的遼河水，心情不由分外沈重。
　　自己這方的地勢太糟糕了，背水而戰這種事，千年前的韓信幹過，效果很好，殺得趙軍壹敗塗地，可那時的情況跟現在不壹樣，敵人輕視驕慢，而將士有必死之心，今日這般境況下，背水壹戰管用嗎？
　　秦堪不懂打仗，當初崇明之勝無非只憑壹腔勇氣而已，兵法韜略布陣等等，他壹概不懂。不過再怎麽不懂也看得出今日這關不好過，如果沒有援軍的話，可以肯定自己死定了。廣袤的平原上，誰能是聞名天下的蒙古鐵騎的壹合之敵？
　　鏘！
　　勇士營參將孫英抽出了刀，朝天斜舉厲喝：“弓箭準備！炮手準備！長槍盾牌準備！”
　　對面數裏外，低沈的牛角號也在同壹時間嗚咽吹響，這是進攻的號令。五千蒙古騎兵策馬而行，漸漸加快了速度。
　　秦堪額角冒著冷汗，瞪著通紅的眸子盯住越來越近的蒙古騎兵。
　　己方八千人壹動不動，神情緊張地嚴陣以待，對方是攻勢，己方是守勢，步兵在平原上沖鋒與騎兵廝殺無疑是找死。
　　秦堪目光投註最多的卻是己方的八千將士，他有些緊張地盯著他們的壹舉壹動，甚至是每壹個表情變化。
　　戰勝恐懼比戰勝敵人更重要，若此刻大家被嚇成了壹盤散沙四散而逃，今日這壹仗沒必要打了，只能下令數十名侍衛掩護他渡河逃命。
　　幸好，這些日子來秦堪對將士們平易近人的態度和時而不斷的餉銀此刻收獲了善果。
　　八千名將士緊張，恐懼，惶然……什麽情緒都有，但卻沒有壹個扔下兵器逃命的，欽差龍旗高高立於陣中迎風飄揚，各級將官來回巡弋傳達命令，人人手中緊攥著刀槍。
　　他們，仍是壹支可堪壹戰的軍隊。
　　秦堪觀察了許久，終於放心了，也終於打消了自己先逃跑的念頭。將士們不逃，他自然不會逃。
　　離明軍尚有兩裏距離，五千蒙古騎兵開始催馬加速。
　　壹裏時，騎兵狂抽馬臀，同時他們的手裏的彎刀，狼牙棒，鋼鏜等各式各樣的兵器也舉了起來。
　　其時大明對蒙古各部落的封鎖政策，除了稻米，鹽，茶葉等生活物質不準交易外，卡得最嚴的還是生鐵，沒有了生鐵，蒙古人便打造不了刀劍兵器，有的小部落甚至連壹口煮菜的鐵鍋都找不出，從而也使得蒙古騎兵戰力雖不減，但他們的兵器大多為木制，至於鐵兵器無非靠與漢人交戰後的繳獲，壹支蒙古騎兵隊伍裏，每個人的兵器各不相同，縱然是部落首領也沒有能力令其統壹。
　　廣袤無垠的平原上，蒙古騎兵越來越快，越來越近，夾雜著興奮粗魯的怪叫聲，手中的刀劍在陽光下散發出森然的冷光。
　　“放炮！”孫英揚刀平指，瞋目厲喝。
　　轟！轟！
　　兩門佛朗機炮發出了怒吼。
　　兩顆開花彈在數百步開外的密集騎兵人群裏炸開，壹陣慘叫過後，百余名蒙古騎兵跌下馬來，來不及躲避便被後面的馬蹄無情地碾壓踩踏，如此高速的騎兵沖鋒陣型裏，栽下馬便意味著死亡。
　　亂象只是暫時，蒙古騎兵很快在奔跑中調整了陣型，馬速不減繼續沖鋒。
　　“盾牌，上！”
　　畫著猙獰怪獸的方形實木包鐵盾牌向前移動兩步，重重往地上壹頓，盾牌後的軍士弓著腰，腳呈箭步，壹手頂著盾牌，壹手執著短刀。
　　壹裏，半裏，百步，五十步……
　　秦堪騎在馬上緊緊攥住了拳頭，渾身微微發顫。
　　兩軍高速撞上的壹瞬間，秦堪閉上了眼睛。
　　轟！
　　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刺耳的金鐵相交聲在平原上回蕩，秦堪再睜開眼時，映入眼簾的已是壹地鮮血，壹地哀嚎，還有兩群不死不休，以命相搏的人。
　　蒙古騎兵的第壹輪沖擊便已將明軍的陣型沖亂，百多年前成吉思汗橫掃亞歐的無敵騎兵，至今仍發揮著它的余威，秦堪手下人數雖占優，但在這騎兵為王的平原地帶，卻只能像壹只只待宰的羔羊，徒勞無功地舉著兵器，然後被居高臨下的蒙古韃子壹刀劈翻。
　　慘叫與鮮血夾雜成壹片，秦堪死死咬著牙，眼睜睜看著無數昔日談笑的將士們化作蒙古人的刀下亡魂，這壹刻他產生無比的挫敗感。
　　再高明的機謀，再巧妙的計策，再聰明的頭腦，在無堅不摧的強大實力面前算得什麽？笑話而已！
　　厚重的前陣被騎兵迅速削薄，蒙古騎兵像鋒利的刀片，在殺戮中緩緩向前推進，目標直指秦堪所在中軍！
　　無數大明將士咬著牙前赴後繼，甚至連戰陣兩翼的督戰隊也放棄了督軍抽刀而上，卻仍被騎兵的利刃無情絞殺。
　　觸目所見，壹片血紅，壹片哀嚎，還有壹雙雙不瞑目的空洞眼睛。
　　勝負立竿見影，冷兵器時代，步兵終究不是騎兵的對手，數千蒙古騎兵的壹次沖鋒便令明軍傷亡小半，剩下的猶在苦苦支撐。
　　“秦帥，前陣頂不住了，左翼已為妳打開了缺口，侍衛們帶妳往東面跑，廣寧必有援兵，屬下為妳斷後！”丁順渾身浴血踉蹌跑到秦堪面前嘶聲叫道。
　　秦堪回過神，看著滿地屍首，慘然壹笑：“跑？我能跑到哪裏去？今日縱然逃得了性命，明日我逃得了天下悠悠眾口麽？”
　　“秦帥！時也，勢也，今日不濟，再圖來日，妳的身份今非昔比，不可有閃失！”
　　秦堪神情壹變，厲聲喝道：“放屁！丁順，妳第壹天認識我？我秦堪從崇明島殺第壹個倭寇開始，什麽時候扔下弟兄們獨自逃命過？妳以為我官兒當大了便惜命了麽？”
　　丁順壹怔，眼眶頓時泛了紅。
　　“今日唯死戰矣！楊誌勇——”
　　“在！”
　　“把欽差龍旗舉高！人死旗不倒，告訴眾將士，我秦堪還在，龍旗還在！”
　　“是！”
　　漫天黃塵血霧裏，黑色黃邊的欽差龍旗迎風飄揚，旗幟上壹條金龍隨風獵獵舞動，華夏漢族的神聖圖騰向世人昭示著這個苦難民族永遠不屈的意誌。
　　看到那面代表著欽差的旗幟仍舊立於中軍陣內高高飄揚，士氣漸頹的大明將士們忽然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苦苦抵抗的人群中爆發出壹陣決然的嘶吼。
　　“死戰！”
　　“死戰！”
　　令旗揮動，壹直迂回於兩翼的千名大明騎兵終於發動了進攻，在兩側呈兩個半月形向中軍圍攏，然而終究比不得蒙古騎兵的戰力，幾個來回沖刺間，大明騎兵傷亡近半。
　　這是秦堪第壹次親身經歷如此大規模的戰陣廝殺，當初在崇明島抗倭時，秦堪的感受只有悲哀，而現在，他卻感受到慘烈和心痛。
　　沒有人逃跑，也沒有人怯戰，背水壹戰已呈不死不休的局面，唯有以命搏命才有活下來的機會，明軍人數被斬殺得越來越多，對方騎兵仍肆意地在人群中揮刀劈刺，無數將士飽含不甘倒在血泊裏。
　　不如人就是不如人，戰場向來只以實力說話。
　　漸漸地，前陣已被完全突破，兩三千人就這樣永遠長眠於這塊土地上，死不瞑目。蒙古騎兵調整陣型，開始向中軍推進。
　　中軍陣裏，壹直高舉龍旗的楊誌勇忽然將旗幟狠狠朝地上壹插，然後面朝秦堪跪下，恭敬地磕了三個頭。
　　“多謝秦帥的栽培，小的怕是以後不能再隨秦帥左右了。這些日子，小的……吃得很飽，小的真想永遠過這樣的日子……”楊誌勇朝他靦腆的笑了笑，露出壹嘴白牙，憨厚的臉上布滿了感激，卻找不到壹絲恐懼。
　　跨步，拔刀，楊誌勇閃身攔在秦堪的馬前，身後五百少年兵和數十名侍衛也紛紛上前站成壹排，將秦堪擋在身後，凜然不懼地嚴陣以待。
　　秦堪感到胸腔壹陣刺痛，眼前這壹張張稚嫩的臉，壹具具單薄的身軀，他們……是自己寄予希望的壹群少年啊，他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卻眼看要隕落在這茫茫平原裏。
　　擡目望向遠方，遠方天地壹線，空蕩如洗。
　　“還有援兵嗎？”秦堪失神地喃喃自語。
　　渾身是血的丁順咧嘴壹笑：“秦帥，咱們點兒背，怕是不會有援兵了……”
　　秦堪笑了笑，道：“既然絕了生望，那便拼命吧，丁順，給我壹把刀。”
　　“秦帥……”
　　秦堪溫和壹笑：“讓韃子們瞧瞧，文弱書生其實也能殺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