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余罪未了

　　三個月後……
　　時間就像貨架上的水果，不管春夏秋冬、總是五顏六色的，年景壹日好過壹日，果販子已經不像很多年前那樣肩挑手推賣清壹色的大蘋果了，鮮紅的草莓、金黃的沙梨、深紅的油桃、水嫩的西瓜，老余像檢閱隊伍壹樣，從貨架邊走過，雖然沒什麽文化，可他懂得怎樣在第壹時間抓住顧客的心，比如桃子壹定要帶幾片葉子，比如香蕉壹定不能有萎幹的根……反正就像他本人壹樣，收拾得利利索索，穿戴得幹幹凈凈，不管是大姑娘小媳婦，搭訕時候總不至於讓人家討厭不是。
　　“滿塘，幫把手。”
　　媳婦在叫了，他應了聲，奔著去幫著提水了。
　　“敏芝，妳歇會兒，我收拾攤子。”
　　他在叫了，拖地的媳婦應了聲。
　　兩人相視間，似乎像小年輕壹樣還帶著幾分羞澀。
　　誰說不是呢，這甜得發膩的日子，讓人覺得像缺乏壹種真實感似的。可偏偏又是真實的，就像給十幾年的苦熬壹種補償壹樣，老天是公平的，會善待每壹個認真活著的人。
　　開門，打掃衛生，收拾妥當，然後老余就會像往常壹樣，坐在水果店門口，削幾個有蟲有疤的果子，切成嫩嫩的、水靈的水果片，進門的顧客他會好大方地邀著：先嘗後買。
　　每每這些小聰明總讓老婆訕然壹笑，很多小動作讓老余這兒的生意比其他家總是強上那麽壹點點，這壹點壹點的積累，老余快成了南街上的水果王了，每個季節大批量的吃貨都是他帶頭的，整車整車甩回來，轉眼批發就能賺不少。
　　當然，最大的成功之處不在於生意，而是老余逢人就吹噓著，我兒子是警察，副局長，就快當局長啦！
　　可老余也有煩心的事，比如兒子就是，這段時間老是不聲不吭回家，賀敏芝從來沒見過兒子這麽乖過，她隱隱地覺得有事了，私底下和老余說，老余還真有點擔心，把認識的那幫搗蛋娃電話問了個遍。沒事，異口同聲：領導休年假。
　　瞧瞧，還是當領導好吧，老余斥著媳婦多心。不過這假期休得太長之後，他也有點犯嘀咕了。
　　正煩著的時候，有輛車泊到了他的店門口，他蹬蹬蹬奔出來，甩著手裏的笤帚就要破口大罵，不料下車的人沖著謙恭壹笑，揮著手，車退走了。
　　“又是妳？”余滿塘臉色不咋好了。
　　“對，余老板好。”魏錦程笑著拱手道。
　　“妳當奸商的，不要老拍我兒子馬屁行不行，我兒子能見妳這種人？”余滿塘不悅地道。
　　上個月來了壹回，那開著好車的架勢著實把余滿塘嚇了壹跳，不過細問之下才知道是太原商人，想邀兒子到他生意裏。這哪成，老余勃然大怒，差點扣他半個西瓜，尼馬滴我兒子是警察好不好，奸商算個毛……妳這是挖社會主義墻腳懂不懂。
　　把魏錦程轟走了，沒想到這貨又來了，他笑笑道：“余老板，我覺得您誤會我的意思了。”
　　“那妳什麽意思？”余滿塘擋著路，根本不準備讓他進門。
　　“可能上次我表現得太過……無恥，對，無恥……其實呀，余警官幾乎是救了我壹命啊，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報答，您說受人之恩不圖報答，那也不對不是，情急之下我的表達方式就有問題了……這次呢，容我細細說來可好。”魏錦程也是個老油子，都碰壹次壁了，豈能不懂和這種人打交道的方式。
　　其實不難，別觸人家的逆鱗就成，兩根煙壹抽、拉著凳子壹坐，滿口講著余警官在太原的光輝事跡，轉眼便把老余聽得瞠目結舌，興奮得仿佛都是自己幹的壹樣。
　　這壹聊他媽就成知己了，很摳門的老余破天荒地請魏錦程吃水果了。催著魏錦程快講，興奮地就那壹句話：再說說，還有啥事，我兒子這麽拽啊。
　　壹拽二拽就把時間忘了，等余罪駕著貨車，載了半車水果回來時，他看到了那壹幕讓他啼笑皆非的場景，老魏這貨和老爸吧嗒吧嗒在門口抽著煙，像街坊壹樣，噴得起勁。
　　“我兒子回來了。”余滿塘看到了兒子時，中斷了，奔著下臺階，和兒子壹起卸貨。
　　“爸，我來我來。”余罪搶著。
　　“幹這活妳不如我。”余滿塘得意地道，兩肩扛著兩簍子水果，快步往店裏去，余罪壹膀子剛上筐，魏錦程笑了笑，余罪沒好語氣地道：“不幫忙，站著瞧啊？”
　　“哦，好。”魏錦程樂了，也捋著袖子加入其中了，不過壹扛壹個趔趄差點摔嘍，齜牙咧嘴的樣子惹得老余直呲笑他，尼馬這些有錢淫都跟驢糞蛋壹樣，外面光。
　　卸了半車貨，拍了拍身上的灰，魏錦程邀著余罪，老余邀著魏錦程中午去家吃飯，耶，魏錦程求之不得呢，滿口應承。
　　這談事恐怕是最簡陋的壹回了，魏錦程笑著道：“要不咱們走走？余老哥，我和余局長聊聊啊。”
　　老余這回可放開了，笑了笑，作著請勢，幾步之外老爸已經聽不到的時候，余罪小聲問著：“老魏妳這是幹嘛呢？生怕我爸不起疑啊。”
　　“遲早總有壹回，妳能瞞到什麽時候……對了，電話裏說的事，妳考慮得怎麽樣？”魏錦程問。
　　出獄後老魏就打聽余罪的下落，還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居然摸到老家來了，他在壹力邀請著余罪到他的生意裏，而且他居然了解到了余罪搞的那雜糧生意，那叫綠色食品，很看好市場前景的。
　　“我下不了決心啊，老魏。”余罪道，他知道魏錦程是出於壹片好心，這份心意實在消受不起，他看看年紀和老爸差不多的魏錦程問著：“再者說了，妳那生意我也不懂，不至於就請妳吃過頓飯，非要這麽以身家相許吧。”
　　“呵呵。”魏錦程被余罪這種說話方式逗笑了，他道：“妳明知道不止這些的，生意好學，人品學不來。要不是妳提醒我，我還真不知道還有那種坑人方式，他們差壹點就成功了。”
　　魏錦程又壹次看著余罪，他心裏的精彩世界魏錦程無從得知，不過他奇怪於，根本沒有接觸那個圈子，他又如何知道有人想通過涉案的方式完成侵吞買不到的資產。
　　“破家的縣令，滅門的知府，壹旦官商勾結，那手段就沒有下限了。他們會有壹千種方式攫取他們想要的東西，這種案例有的是。”余罪笑笑道：“妳做生意是看人，我們辦案子更是看人，要是連好壞人也分不清，這些年警察可就白當嘍。”
　　“那妳看我這人怎麽樣？”魏錦程好奇地，湊近了，斜瞅著余罪。
　　“不怎麽樣，資本來到這個世界上，每個毛孔都流著骯臟的血液……妳敢說，妳掙到的錢都是問心無愧？”余罪取笑道，魏錦程沒想到自己被評價得如此不堪，他拍著手辯解著：“桃園公館的涉毒問題，已被課以重罰，勒令停業整頓，這是個經營問題，我本人是無罪的，法律都承認了。”
　　“要是顧曉彤沒出事，法律壹定會判妳有罪，很多特別的時候，警察和法律都代表不了正義……據我所知，桃園公館周邊的地皮已經被妳圈了個七七八八了，妳是準備再暴賺壹筆？”余罪問。
　　似乎被洞悉了心裏的陰暗，而且魏錦程有點驚訝，余罪足不出戶，居然摸到了他那麽多私下的小動作，他尷尬地笑道：“商人逐利，天經地義。難道有錯？”
　　“沒錯，但看妳是什麽級別的商人，如果就是壹個純粹的商人，壹定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顧曉彤盯上妳這塊肥肉的，不要低估別人心裏的貪欲，我要有能力有背景，我肯定想辦法弄死妳。”余罪做了個鬼臉，給了個掐死的動作。
　　魏錦程無語，直向余罪豎著大拇指，壹伸手攬著他的肩膀，感慨道：“余罪啊，妳這認識和我那位躺在床上的老父親都差不多啊。”
　　“那是因為我吃虧多了。”余罪笑道。
　　“可這壹次，我覺得通向仕途的門已經關上了，妳真準備在汾西這小地方賣壹輩子水果？”魏錦程不相信地道，余罪聞得此言，回頭看看遠處的水果店，那是壹種很幸福的表情，他笑著回道：“老魏，知道為什麽見第壹面我就打消對妳的懷疑了嗎？”
　　“為什麽？”魏錦程好奇地回問。
　　“見妳之後我就專程調出了醫院的監控，那天妳不是故意冷落我，而是確實在醫院陪妳父親。”余罪道，奸笑著看著魏錦程，魏錦程氣著了，不過余罪笑著解釋道：“壹個念舊、心裏裝著老婆、老父親的人，不可能是個窮兇極惡敢制毒的……說實話我還真不介意在這兒賣壹輩子水果，就像妳，妳覺得最幸福的時候，難道是在公司，在應酬、還是在生意上？”
　　嘖，老魏訥言了，他指了指余罪，沒有憋出那句話，其實兩人在這個上面是相同的，家庭觀念重於壹切。到這份上魏錦程覺得這事恐怕沒戲了，即便余罪離開警隊，恐怕他選擇的會是回到這裏，離家最近的地方，而不是漂在外面。
　　剛要說話，電話鈴響，余罪的，他掏出電話接聽著，等著的魏錦程突然發現余罪表情變化得很突兀，放下電話裏悵然若失，他驚聲問著：“是不是有定論了？想開點，當不當警察真無所謂，公道自在人心，反正妳也代表不了正義。”
　　余罪壹陣苦笑，半晌才道：“其他事，有個人病危了，我可能需要回太原壹趟，正好乘妳的車吧……對了，中午在我家吃飯吧，大老遠的，沒什麽招待的，我可能短時間回不來了……”
　　魏錦程有點瞠目結舌地道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可他知道壹定有事了，果不其然，中午在余罪家那頓飯也不安生，那位奇葩老爸余滿塘不知道為啥，哭得稀裏嘩啦，連飯也沒吃成……
　　……
　　事情就源於這個電話，邵帥打的，他直勾勾地盯著急救室的燈光，心壹直在跳。
　　旁觀站著的賈夢柳在發抖，腿抖，他趕緊地把人扶著坐下，坐下手就開始抖，想說話，嘴唇哆嗦，什麽也沒說出來，也哭都不會了，就兩眼壹直潸潸流淚。
　　“別擔心，伯母壹定沒事的……妳別哭，壹會兒她出來看到妳這樣，得多難受啊。”邵帥安慰著。
　　“嗯，我不哭。”賈夢柳說著，壹擦淚，轉眼間兩頰又濕。
　　自殺……這位精神受到過嚴重刺激的母親壹直取保候審住在精神病醫院，稍有好轉，剛接出來壹個月，賈夢柳準備趁著暑假照顧壹段時間，可沒想到神誌恢復不久，她選擇的卻是割斷了自己的靜脈。
　　此時賈夢柳哆嗦著的手、衣服的前襟上，還殘留著母親的血，邵帥真想像不出，這麽瘦弱壹位姑娘，楞是把媽媽從樓上背下來了。
　　“真沒事，妳發現的早。”邵帥握著她的手，又壹次安慰道。
　　“我害怕……我……我害怕……”賈夢柳嘴唇哆嗦，壹語淚流，她倚著邵帥的肩膀，難受地道：“我爸媽被抓走，我有很長時間沒見過他們……再見到我媽媽，她就已經精神失常了……我爸爸還在監獄裏，我就這麽壹個親人了，她要死了，我怎麽跟我爸爸說啊……我……”
　　“不會的不會的，這不還有我呢嗎，我也是妳親人。”邵帥安慰著，粗糙的手指撫過賈夢柳的臉頰，那秀氣的臉蛋曬得又黑了壹圈，賈原青夫婦被判刑後雙開，即便他們咎由自取，可最苦的還是苦著剛剛上大學的賈夢柳啊，這事出的，讓他這知道真相的，仿佛心裏壓著壹塊大石頭壹樣，那麽的沈重。
　　“謝謝妳，邵帥哥……我，我壹定還妳錢……我……嗚。”賈夢柳稍稍平抑下，突然間發現自己依在邵帥的懷裏頗是不雅，她理智地分開了。邵帥難堪地道：“妳看妳，什麽時候了，還說這個？”
　　那是住院交得急救費用，賈夢柳要掏錢，肯定不夠，壹雙手又被邵帥緊緊握住了，淚眼婆娑間，她抽了兩回，沒抽出來，邵帥緊緊地按住說著：“不是妳壹個人經歷過這種痛苦，妳壹定不知道我爸爸媽媽吧？”
　　賈夢柳楞了下，是啊，根本不知道對方的情況，只是相處得很融洽，他知道這是個好人，不管以前當偵探還是現在當了警察。
　　“我爸爸也是個警察，和壹個抱著炸藥包的嫌疑人同歸於盡了，他死都沒留下個全屍。後來我媽改嫁了，扔下我就走了……就那麽走了。”邵帥道，這故事有震撼力，驚得賈夢柳忘記哭了，他眨巴著淚眼，伸著纖手，撫著邵帥那英俊，卻顯得早衰的臉，似乎在安慰這位身世比她還慘的人。
　　“我恨我爸，也恨我媽，壹個死了，壹個跑了，都不管我……可我現在不那麽想了，他們有時候的難處我們當兒女可能理解不了，不過，能讓他們舍得拋下親人，那肯定是壹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了。他們生我養我已經不易了，我們兒女沒有權利去恨他們，去要求他們怎麽樣怎麽樣……他們有他們的難處，不過不管怎麽樣，他們肯定不願意看到妳成了這個樣子，妳這樣，只能加重他們的難過。”邵帥輕聲道著，擦擦淚，湊近了問著賈夢柳道：“我說的，妳懂嗎？”
　　“我懂。”賈夢柳點點頭。
　　“那就別難過，等著媽媽壹會兒出來，看到妳的笑臉，真的，想想高興的事，想想以後，有壹天妳和媽媽壹起去接爸爸出來，壹家三口團圓，那是多幸福的事啊。”邵帥道著。
　　小姑娘許是真的好哄，她真的不哭了，擦幹了淚，調整著情緒，每每綠燈亮起，她就奔向急救室，直到奔了三回才見到醫生喊她，她附近病床，真沒有哭，強自歡顏地和那位虛弱的母親在小聲呢喃著什麽，女兒不哭了，當媽的哭了。
　　還有邵帥，在悄悄地拭著淚，他覺得心裏某處，疼得厲害……
　　……
　　這個塵封的故事同樣延續在從汾西通向太原的高速路，司機、助手，以及魏總都聽得唏噓不已，中午飯前余罪把事情告訴老爸了，說了很多，然後又像小時候犯錯了那光景，老爸氣得扇了他兩耳光，然後和這個操蛋兒子抱頭痛哭了壹回。
　　“我爸沒攔我，他認死理，不管欠的債還是欠的人情，壹定要還。闖下的禍壹定不能躲，就像我小時候砸別人玻璃壹樣，他壹定會擰著我的耳朵給人送回去，裝好。”余罪如是道，結束了這個長長的故事。
　　或許並不長，就像昨天發生過壹樣，還歷歷在目，見過多少位嫌疑人他已經記不清了，但唯獨對這位賈原青記得非常清楚，那是壹塊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不同的是，痛是雙方的。
　　“妳爸是個有大智慧的人，就像我父親壹樣，越是那種卑微如草芥的生命，越會有著人性的光華……我壹直不太理解他為什麽老是催著我往老家投資，就做綠化和環境治理，這也是壹種贖罪啊，後輩富得讓他於心難安吶。”魏錦程仿佛受了壹次教育，感慨頗深。
　　“那，妳明白我為什麽不能給妳當手下了。”余罪道，和盤托出這個秘密，似乎心情放松了很多。
　　“也好，那就當壹輩子朋友吧。”魏錦程伸出了手。
　　余罪看著他，不像做作，他笑著道：“和土豪做朋友，求之不得啊。”
　　魏錦程自嘲地笑了笑，不敢以土豪自居。兩只手握在了壹起，笑裏卻多了幾分理解。
　　下高速，進市區，車直駛市檢察院，老魏沒再送，而是目視著余罪走向那國徽下的廳堂，那壹刻他覺得很可惜，覺得這個人可惜，所謂的什麽公道正義，其實壹點都不重要，他真沒想到，余罪的最終選擇會在這裏。
　　立案大廳，七號廳，余罪信步走了進去，坐到了壹名檢察員的面前。
　　這裏其實形同擺設的，專供那些職務犯罪的公務員來此交待案情，不過很多年來，基本沒有主動來的，余罪進來倒把兩位閑坐喝茶的檢察官嚇了壹跳，以為他找錯地方了。
　　“我來自首。”
　　“我在這裏有立案，案卷編號WY檢098776，我就是那名已經立案被停職的警察。”
　　“我來自首的不是案卷上的事，而是其他未清余罪，是壹例刑事案件，嫌疑人賈原青因為我的誣陷受到了刑事處罰。”
　　“對了，我有余罪，我的名字也叫……余罪！”
　　瞠目的檢察官面面相覷著，有人查著案卷，然後面面相覷著，趕緊向上打電話匯報。
　　坐下來的余罪顯得無比平靜，那壹刻他想起了從容作囚的黃解放，想起了從容赴死的馬鵬，那壹刻他理解了兩位已經作古的人，壹個為了後輩，壹個是為了後事，他們雖然警匪陌路，卻是有壹個共同的地方，那就是，都是為了壹種責任。
　　當妳準備擔起這責任來的時候，心裏的負擔就沒那麽重了。
　　余罪說出這些來的那壹刻，第壹次感覺坦蕩會給人以想像不到的勇氣，那種勇氣雖不凜厲，卻讓他對接下來發生的任何事，都不再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