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無風起波

　　透過警車的窗戶，卞雙林期待地看著，那是壹雙慈愛的、復雜的、還有畏縮的眼光，即便他在獄中修煉十年，也說不清此時的心境。
　　那位警察在和他的女兒說話，他看到了他敬禮，看到了他把壹個精致的禮盒子遞給女兒，這壹次女兒沒有扔，只是那麽傻傻地看著面前的警察，又遠遠地看了警車壹眼，然後扭頭像恐懼般地奔跑著走了……那壹剎那，卞雙林摁著胸口，不知道是心裏是壹種痛楚，還是酸楚，只是覺得心裏那個部位像絞著壹樣，剪不斷，理還亂。
　　余罪奔著出了職高的校園，上車的時候，看了眼還癡癡透過玻璃窗戶往外遠眺的卞雙林，想說什麽，遲疑了壹下，他安靜地等著，等了好久卞雙林才落寂地收回目光，黯黯說了句：“走吧。”
　　啟動，駛離，余罪有點訕然，這是要送老卞回監獄了，兩周的假釋到期，務必準時送他回去，不過這壹次余罪似乎成了卸磨殺驢的主角，壹直有那麽點不好意思。
　　“卞師傅，要不看看……妳前妻去？”余罪半晌問，駛到了路口，有點舍不得上路。
　　“算了，徒增傷感而已。”卞雙林笑道。
　　“那，咱們就回去了？”余罪問。
　　“妳難道還想留著我？”卞雙林笑道。
　　“我還真想留，不過恐怕沒有這個權力了。”余罪不好意思地道，駛向了高速入口，卞雙林欠了欠身子笑著回道：“沒關系，其實即便我不來，妳也沒有權力把我送到壹個有牢頭、獄霸的地方？我說得對嗎？”
　　余罪瞥了壹眼，笑了，在這號老騙子眼皮底下玩花樣，恐怕不是那麽容易，他笑著問：“是的，沒有，妳是當時看出來的，還是事後想通的呢？”
　　“我不當事後諸葛亮，不過事前我確實也看出來了，其實，妳覺得像我這種人，會害怕有牢頭、獄霸的地方嗎？或者，我可以告訴妳壹個無法求證的事實，在第二看守所，我就是牢頭。”卞雙林笑著道。
　　余罪也笑了，這爿能把死人說活的嘴，連管教都買他的賬，當牢頭還真沒有什麽稀罕，他回答道：“那妳答應的本意，是想到太原看看嘍。”
　　“對呀，好多年了，不管承認不承認，我確實落伍了。”卞雙林臉上閃過壹絲哀傷，不知道來自於已經陌生的親人，還是對他自己的境遇。
　　“跟上這個時代很快的……對妳來說不難吧。”余罪道，瞥了眼這老家夥現在西裝革履的樣子，壹直沒有追究他失蹤幾個小時的去處，不過肯定沒幹好事。卞雙林卻是意會到了余罪的意思，他無所謂地道：“人老不是年齡大，而是心在衰老，假如有壹天，金錢、女人、地位、境遇都無法成為激勵妳的理由，那就說明，人是真的老了。”
　　“安生養老，未必不是好事。”余罪道。
　　“對，養老……可老無所養啊。”卞雙林自嘲地笑笑。
　　這個真沒法說了，警察可解決不了服刑期滿人員的勞動就業問題，就補助也是街道辦的事，余罪嚴重懷疑像卞雙林這號人物出獄後，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重操舊業，否則這肩不能挑、手不能拿的，生活肯定是個大問題。
　　“我試試看，要是能把妳們這壹家撮合，那就太完美了。”余罪道，許了個好大的願。
　　“謝謝，我不太相信完美的事，妳應該也不會相信……這個世界唯壹沒變的就是和原來壹樣那麽糟糕，不會有完美的事的。”卞雙林輕嘆了壹聲，靠著椅背，閉上了眼睛。
　　隨著車速漸快，他像累了壹樣，靜靜地休息著，保持著良好的坐姿，壹路無話。
　　如果是個滿口提條件、壹直要待遇的，不管是線人還是嫌疑人，余罪壹定會厚著臉皮，壹毛錢好處都不給就打發走，不過這個人確實讓他感到特殊，除了私自離開了壹次，期間都在開化路刑警隊安坐著，就像坐監獄壹樣，在狹小的房間裏呆了兩周時間，期間換了四位陪同的民警都煩了，可絲毫沒有在他臉上看到不耐煩的情緒。對了，還有請教，他像壹位睿智的先行者，為余罪打開了騙子世界的大門，如果真要歸納壹下這個案子的收獲，恐怕高屋建瓴的應該是身邊這位。
　　盡管他還是服刑的罪犯。
　　可事情恰恰反過來，修養很好的卞雙林謝謝、對不起等等客氣的話不絕於耳，可真正應該說句謝謝的，余罪想想，似乎自己壹直就沒說過，直到下高速駛上國道的時候，余罪瞅著卞雙林睜眼，才在即便到達晉中監獄的時候說了句：“謝謝啊卞師傅，這次真是多虧了妳了。”
　　“我什麽也沒有做，案情是妳自己想清楚的。”卞雙林絲毫不居功。
　　“那現在就做點，我還真想向您請教請教，沒人具體統計過詐騙的花樣有多少種，妳們行內人士，有此統計嗎？”余罪問。
　　“這話就老外了，壹千個人壹千種思維方式，壹千個騙子也就壹千種騙的技巧，騙子的格言不是‘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對於他們，是可以隨心所欲的走任何壹條路，走不通，別人就認為異想天開，走通了，別人就覺得匪夷所思，僅此而已。”卞雙道。
　　“對，關鍵在於他們的思維方式，而不在於他們的作案形式。”余罪道，又問著：“總的來說，匪夷所思的次數，似乎比異想天開的機會要多，您說這是什麽原因呢？”
　　“那不是騙子的問題。”卞雙林道：“騙子能利用的，無非是別人弱點，比如人們的奴性、女人的虛榮心，比如普通人愛貪便宜的心理，只要有這種劣根性的存在，騙子的市場就不會消失，就現在道德水準而言，妳覺得這種劣根性是放大了？還是縮小了？”
　　余罪笑了，自然是放大無疑，包括他自己從小受的教育恐怕就有劣根性的成分在內。
　　“就以此事而言，雖然我不清楚，運營商究竟是壹個什麽結構，不過所謂的短信營銷方式，幾乎類似於詐騙。”卞雙林道，轉到了本案上。
　　“是麽？”余罪訝異了。
　　“是的，我看到了，莫名其妙給妳發條短信，提示著月話費消費，回復任意內容查詢，壹回復，就被扣費了……也許壹個用戶就壹兩元錢每月，但用戶基數大了，這種利潤可觀了，很可能是幾十萬，上百萬，甚至更多，我看報紙了，很多內容提供商，就是靠這種欺詐手段成功的。”卞雙林弱弱評價了壹番，然後定義道：“自古以來都是大盜不盜、巨騙不騙啊。”
　　“什麽意思？”余罪的智商，難以理解了。
　　“比如房價，它和局騙的模式是壹樣的，幾家獲益方共同做壹個局，目的也無非盤剝普通人的血汗；比如教育，它和哄騙的理論是壹致的，壹哄而上、壹哄而起，利用上壹代望子成龍的心理，讓他們把錢全投入到那些根本沒有什麽用的教育上，我參照過很多學科，也拿到了兩個學位，最大的收獲是，大部分知識和垃圾食品壹樣，是沒有價值的；再比如信用體系，是最不講信用的機構在制定規則，唯壹的規則就是：他們說了算……所以這就叫巨騙不騙。”卞雙林開玩笑似的說道。
　　沒有意外，像癡人囈語壹樣，把余罪聽懵了，對於這個似是而非的理論，作為警察還是有接受難度的，他尷尬地笑了笑道：“那妳這樣講，我們都生活在騙局裏了。”
　　“這句總結得好，沒錯，我們是生活在騙局裏，有時候還不得已，自己在騙自己，生活得很幸福。其實我們中間有幾個能左右自己的命運呢？”卞雙林淡淡道。
　　余罪笑了笑，贊了個：“您老這是身在囹圄，心懷天下啊。”
　　“妳有嘲笑我的權力，可未必有拒絕壹切騙局的能力。”卞雙林微笑著瞥了余罪壹樣。
　　“好吧，我尊重您的發言權力，不過我並不茍同於妳的所有觀點，坦白地講我的道德水準並不高，但我並不否認有高尚的存在，也許妳對警察這個職業不齒，而我，卻親眼見過我的兄弟為之流血犧牲，這絕對不是騙局。”余罪道，心裏泛著微微的感動，或許正是那些感召著他，永不放棄。
　　“相信人性本善的，觀點是再惡的人也有善良之處；相信人性本惡，觀點是聖人也有齷齪的地方，善與惡無非是環境使然，與人性無關，我所講的騙局，也是針對於某個環境，而不是之於人性……我沒有不齒妳的職業，盡管妳的職業，不比我當騙子高尚多少，呵呵……您生氣了嗎，余警官？”卞雙林像在故意探探余罪的底線壹樣，玩笑似的說道。
　　“妳覺得我會生氣嗎？沒錯，警察的職業就是這樣，對付嫌疑人，可能是打、訛、詐、騙、嚇幾管齊下，正像妳說的，沒辦法，環境使然，妳經歷過我就不解釋了，我想，應該不會有人期待，用最文明和禮貌的方式，能換來壹個良好的治安環境。”余罪道。
　　車駛近了監區，遠遠看到了獄警已經在等候了，卞雙林意外地結語卻是：“謝謝。”
　　“別客氣。”余罪道。
　　“這句絕對不是客氣，我可能找到了我們彼此理解的地方，妳和其他的警察好像不同，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卞雙林道。
　　“我說了妳也未必信，這種深牢大獄的地方，我蹲過幾個月。”余罪笑笑道。
　　卞雙林壹臉愕然，暫時沒有消化這句話，不過他思忖似乎不是假的，否則從統壹格式的警察隊伍裏出來的人，恐怕不會和壹位劣跡斑斑的騙子有共同語言。
　　車停了，余罪提醒著：“到了，我親自送妳？”
　　“不用，我在考慮，是不是我們再做壹筆交易。”卞雙林道，征詢地看著余罪。
　　余罪笑了笑，直問著：“妳想得到什麽？我以為妳無欲無求了。”
　　“妳說的那是死人……我想得到東西都寫在這部手機裏了。反正我帶不進去，送給妳了。”卞雙林笑著，遞給了余罪壹部手機，余罪翻著存儲裏，列出了壹長列報紙合訂本、商界金融雜誌等等，指明要五年左右的，幾乎就是他入獄後數年的雜誌，看了幾眼，余罪道：“妳想學金融？這些東西找全可能難度很大，而且很浪費時間。”
　　“我說了，是交易，不是白要。”卞雙林提醒，余罪好奇地看著他，真不知道這貨清潔溜溜的，還有什麽能交易的。
　　“這是壹個妳無法拒絕的交易，贓款怎麽樣？就是那些購車詐騙受害人的損失怎麽樣？我可以告訴妳壹個辦法，把損失全部找回來，甚至更多壹點，代價就是，妳把這些資料郵寄給我？成交嗎？”卞雙林笑著道，果真是壹個無法拒絕的條件，余罪幾乎想也不想道：“沒問題，我正頭疼這事呢，收繳回贓款十六萬，而被騙的損失現在已經查到有三十多萬，受害人都快踏破門檻了，我們都不知道這錢該給誰……嫌疑人女友又有身孕，追繳恐怕要擱淺了，她連刑事責任都沒法負。”
　　“後面的都是廢話，成交就行。”卞雙林開門下車，下了車才回頭，看看余罪征詢的眼光，笑著指指余罪手裏的手機道：“辦法就寫在裏面，很詳細，保證能成功……我不騙妳，妳也別騙我啊。”
　　余罪緊張地翻查著手機，在內存卡找到了壹段詳細記載著操作文字，粗粗看完，眼睛壹亮，興奮地跳下車時，監區的大門已經緩緩關上了，只看到了重回囹圄的卞雙林在微笑著，遠遠地向他招手再見。
　　“人才吶……”余罪驚訝的眼神，不舍的表情，使勁地向他招手。
　　“為什麽人才，偏偏都是這種下場涅？”
　　緩緩合上的監獄大門，人才的背影已經消失不見了，余罪心裏如是想著，他又翻看了壹遍卞雙林不知道什麽時候寫就的這壹段操作說明，細細咂摸著，興奮過後，卻沒有興喜的感覺了，他咂摸出點味道來了，路上這騙子絕對不是在胡言亂語，所謂巨騙不騙不是發牢騷，而是教他用更高的眼光來看，不管是騙局，還是……全局！
　　比如這個方式，與騙無關，而是壹個是最合法的途徑：上訴！